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惜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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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14-01-16
你皱着眉头,漫不经心地掠起腮边散乱的发,抬眼向外,瞥见一条队伍行过你的窗,便痴痴望着。队伍最末的身影拐过街角,喧闹的市声湮没了那一串单稚的欢言。
他们负着玲珑的双肩背包,赤橙黄绿青蓝紫,是彩虹的颜色。有一个圆脸的女孩子,眉眼未开,齐耳短发,瘦弱的肩有些驼,你最喜,说是像我小时候。
于是你日日如此,暮色时分便倚在窗上看那一列经过的孩童,落日的余晖倾在他们柔软的黑发上,闪烁着柔美的光。
一日大雨,道上积起齐脚踝的雨水,伞的海里,你又见那一队孩子,戴着雨笠,书包被雨水浸湿,深了一个色度。你转头对我说,竟是未见那个女孩。
雨势大极,我目送你披了雨披窜到雨里,却是抓住谁的小手,“她呢?”
“谁?”孩子认真地仰起脸。
“那个圆脸的…队末的…”你组织着语言,表情很怪异。
孩子想了想,告诉你那个女孩被留堂了。你一顿,转头而又见她。
女孩小心翼翼地就着商铺短小的屋檐向这个方向挪,头发已经湿透,像一只浴后的猫。
我安静坐在房间一隅,看你把她带回家,悉心拭去她头上身上的雨水,甚至把最喜欢的小鸭子夏衣给她换上。
女孩把脸捂在毛巾里,瓮声瓮气地问:“你这里有没有酸梅汤?我有些渴…”你于是很意外的喜悦着,端来一大只玻璃杯,哗啦哗啦地倒进满满的褐色液体,她捧起来,咕咚咕咚灌下去,心满意足的回味舌尖酸酸甜甜的味道。
“…我也有这样的小鸭子夏衣,我最喜欢这样的样式…”她仰着头与你交谈,我在一旁冷冷望着,突然插话:“你怎么随便跟着陌生人走了呢?”语气很凛冽,她有点愣了,还是答道:“她说是我的亲戚,还说了我家的地址…你们的茶几上也摆着我的照片呢…”她伸出稚嫩的手指指着那张相片。“那是我的!”我丢下一句话,拿了雨披便出门去。
你没有追来。
烟灰色的雨幕,老楼房安静地林立在暗淡的天空下,头顶传来远方原野上微弱的雷声,我飞快的走着,心中生出时空倒置的错觉。我与你的争执不是今日才萌芽,而由来已久。如秋日的木叶不甘离开枝头,你十分念旧。我一直铭记,历史的车轮碾过之处,便已定格,无可更替,你却偏执,要寻回昔时的意趣。你我孰真孰假,欲辨却已无绪。
兜兜转转还是回去,我面对你深邃的眼眸,却偏过头去。你扯我的衣裾,说:“你去床上睡,我去客厅吧。”我心中一涩,没答言,进了房。大惊,那女孩竟未归去!我恼极了,质问你原因,你说不用管这么多,让我去睡。
我青着脸爬上床,挨着床沿和衣卧下。良久,听着那一侧轻浅的呼吸声,闭了眼。
那时夏日午睡总是漫长,在竹席上睁开惺忪睡眼,大概是四五点钟光景。空气里混杂着花露水和水果的香气,安眠中汗水浸湿额发,口中干热,在老冰箱里掏出一块冻果冻,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,又伸了手去抚平脸上印着的凉席纹路,理好小鸭子夏衣。
在不具名力量的牵引下,走近书桌,推开窗,是分明的绿意。窗外生着成丛的芭蕉,挺拔的脊梁撑起高大的叶子,绝美的明绿在风中招摇,一如画中。日影倾斜,在叶片上落下灿灿的余光,绿叶镀金,明波流转间,我愣在那里,出神地想着,或许真是叶叶心心,舒卷有余情。
……
恍惚间身旁一阵温热,拥挤间我回过神,原来是做了梦。女孩紧紧挨在我身边,我拧开床头的灯,用明亮的灯光唤醒了她。她揉着眼睛:“你做什么开灯?做什么不睡觉呢?明天迟到了老师可是要骂的…”我没有说话,她似乎是不喜我严肃的表情,向床心滚进了两圈。我默然,伸手招她过来:“让我们来聊天吧…”
“我也在这里长大,跟你还是一个学校…”
“那你认识我的班主任不?”她毫不礼貌地打断我,“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很好的人,教语文的,就是脾气不是很好,我们私下里还叫她师太…”
我看着她赧颜,接着说:“她的手上经常带两个金戒指,我总是想把它们借来戴一戴…那个时候我还是班长,老师不在都是我管纪律,如果有人讲话…”
“如果有人讲话,就用那条竹子根做的教鞭狠狠地敲讲桌,把讲话的人名字写在黑板上!”
“是…我的粉笔字写的好看,经常被邀去出板报…我学过书法,欧阳询的字…”
“我也在学…每个星期七早上好早就要起来,我真是恨透了这烂毛笔!”
“你不要这样意气用事,等你大一些就会知道字写得好看有多重要…我现在的字没有以前端正了,软笔字字估计写不了几箩筐了…”
“欸?你怎么知道星期七?他们总说我说错了!”她跳开话题,惊喜地问。
“——因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七啊…”
她很高兴找到知音,蹭过来抱住我的腰。我心里有些抗拒这样亲密的动作,却没有推开。她便在我怀中熟睡了。
我回忆起那金色的往昔。
我在镇上唯一的高中里奔跑,挥舞着手臂,风筝在身后追我,阻了天光,在草地上投下一块阴影。风筝线放得太长,终是断了,我徒劳的追着,跑不动了才停下来,大口大口的喘气,放弃了。初通人事后,我渐知,有些放弃是注定的。因了世间种种条件的禁锢,世俗的玩笑会扯断你和你所爱之物的风筝线,再让你无济于事地奔跑一段距离,才肯告诉你放弃的意义。
还曾去寻护城河中的神鱼,相传它啼声如婴儿哭泣——镇上的人叫它娃娃鱼——这名字和我的乳名一样,因而我兴致盎然。我赤足踩水而行,终无所获,满腔的兴奋迎来了愿望落空之后的失落,沮丧的表情历历在目。归去的时候,夕阳西下,河面上平平铺开一层金色,我望着汤汤的河水,仿佛做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梦。
我最喜欢的小镇风光是市场。挽起裤管的菜农们用沾了泥点的瓜果、沁着清香的果子和不成调子的吆喝声谱成了市集的热闹。我像一条鱼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果蔬中,细嗅纯正的自然气息,以获生命的氧。后来遇见城市的霓虹,却常想到当年的萝卜白、樱桃红,韭菜绿和黄豆黄。繁华当前,我是被遗落的乡村之子,换了精致华美的外衣,仍包裹着一颗乡野的心。
我看着怀中的孩童,或是自己,恬静的睡颜让我心生感动,落了几大颗泪,鼻头发酸却无法泪如泉涌。是我情到深处无怨尤,还是我已经将红尘的风当做惯常,它再也无法吹涩我的眼睛,致我落泪?
我想起你我最激烈的争执,发生在旧乡的黄昏。你说要在这里辟一方天地,守护旧日最纯美的时光;而我要往前,大步流星,风扬起发丝,留一个洒脱背影。我们言辞犀利,而彼此太过熟悉,句句如刀刃切入心头,无法妥协。
而今夜,我愿折中,我愿退一步,且珍且行。
第一缕晨光落入窗中,唤醒了众人,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,女孩说要走了。
我与你心照不宣地点头,说了再见。
孩子背着已经干了的书包,着着那件小鸭子夏衣,跃着出门去。我们倚窗目送,她却又回过头:“你们如果要走了,勿忘我!”
我挥挥手作别,你却先转身,我笑,为何?
你执我手,一句一顿,且珍且行,且惜且别罢。